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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镇改革:攻坚之难

编辑:浙江大学中国农村发展研究院 作者: 赵树凯 时间:2006-01-09 访问次数:67

2005年被称为中国的改革攻坚年。乡镇改革是改革攻坚的重要内容,既在农村综合改革的部署之内,也在政府体制改革的格局之中。农业税全面取消,将这项改革置于更加复杂的社会环境之中。整体而言,这一年的乡镇改革,还是在区划撤并、机构精简、人员分流的轨道上游走。历史上这种努力并不成功,现在以更大力度重新操作,效果如何还需要时间的检验。个别地方的乡镇改革在直接选举、党政交叉任职等方面有所突破,这种突破带来别开生面的启发和鼓舞,但是能否给乡镇政府带来崭新气象,现在断言也为时过早。
本文认为,乡镇改革作为话题虽然炙手可热,政策意见甚多,但是,就改革本身而言,攻坚刚刚展开,艰难尚在其后。目前,改革基本上聚焦于乡镇机构的外在规模,做的主要是人多人少的文章。规模问题固然重要,但是,如何催生新的政府运行机制,让“服务型政府”具有内在的组织结构基础和制度基础,是一个更具根本性的问题。一个政府的“服务型”特征,不在于是否有政治承诺,而在于是否有相应的组织制度安排和结构性力量做支撑。改革的深入,还需要在机构设置、人员数量之外大做文章,解决乡镇政府目前存在的一系列运行机制问题。

一、乡镇政府的权力构造问题

作为一级政权,乡镇政府的权力体系是残缺而虚弱的。有的乡镇书记感叹:“乡镇政府实际上是个假政府!有权力的,能执法的,有好处的事情,全部被上边管了。”在这种条件下,上层又赋予乡镇以极其沉重的使命。于是,乡镇政府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,许多不规范行为由此而生。乡镇政府究竟需要怎样的权力体系,这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。除非彻底取消这级政府,否则,只要这个政府还存在,或者说只要这个政府还负有管理乡村社会、提供公共服务之责,就无法回避权力体系如何安排的问题。现在的乡镇政府在权力构造上有如下特征:

1、一体性机构。乡镇层面存在形式上的党政机构分设,但是,党政机构实际上是高度一体化的。乡镇范围内的一切活动都是党委统筹安排,党委书记全面主持工作,乡镇长一般侧重负责抓经济工作。乡镇党委和乡镇政府之间权力关系上是一种授权关系,不是制度化的分权关系。研究部署工作基本上都是党政联席会,会议通常由党委书记主持。党委一般不单独开会,除非研究发展党员或者过组织生活等;乡镇政府一般也不单独开会,偶尔有乡镇长办公会,主要研究落实书记部署的具体工作。可以说,乡镇一级政府基本上没有独立于党委的权力。在日常运作中,乡镇党的机构和政府机构实际上浑然一体。不论党务的,还是行政的,不论事业的,还是群团的,在工作上完全是根据“中心工作”统一安排。“中心工作”是指党委统一部署的工作,区别于各个部门的具体业务工作。比如,一段时间内计划生育是中心工作,几乎所有人员都要投入,一段时间内可能税费征收是中心工作,所有人员都要投入;或者,某些“敏感时期”来临前进村集中“排查不稳定因素”也是中心工作。从人员配置上看,党政机构也是不分彼此。比如作为综合协调部门的“办公室”,所有乡镇都是设一个,称“党政办公室”。虽然乡镇工作人员的职务和岗位分布有党政区别,实际工作中则完全混合使用。

2、一元化权力。乡镇是比较彻底的党委书记一元化领导。不论是人财物,不论是党政经,决策权和指挥权都直接归于党委书记。党委书记可以直接决定乡镇所有人员的工作分工,可以直接决定乡镇中层人员的职务安排。党委书记的一元化权力还表现在对于乡镇长的直接领导。形式上,书记和乡镇长是所谓两个“一把手”,其实只有书记一个一把手。一位接受访谈的乡镇党委书记说:“如果乡镇长把党委书记看成是一把手,他自己就可能成为一把手,如果他不把书记看作一把手,他永远成不了一把手”。从乡镇财务管理来看,最高权力也归于党委书记。调查发现,乡镇财务审批签字有四种情况:第一种是书记负责签字;第二种是乡镇长负责签字;第三种是分限额签字,如500元以下乡镇长签字,超过500元书记签字;第四种是分工签字,通常是书记签批预算外资金,乡镇长签批预算内资金。一般情况下书记可以根据情况赋予或者收回乡镇长的财务签批权。

3、内部单位“半盘活棋”。乡镇层面的政府部门有两类,一类是乡镇政府的内部单位,如各种办公室、站、所、中心等;另一类是上级部门派驻在乡镇的机构,统称垂直单位,如公安派出所、工商管理所、税务所、土地所等。乡镇政府对于内部单位的管理权力,首先体现在可以决定这些单位的职位安排,如可以直接决定哪个人分配在哪个站所,哪个人担任站所长等;其次体现在可以直接决定这些单位人员的工资福利,如哪些部门是财政全额发工资,哪些部门是差额补助或自收自支等。但是,乡镇本身的人事权是在一个封闭的循环里行使。从本乡镇向外调出人员,或者从外部向本乡镇调进人员,必须由上级组织人事部门决定,乡镇只能提出建议。通常,行政编制人员和事业编制副科级以上人员的调配权力属于县(市)委组织部,副科级以下事业人员的调配权力属于县(市)人事局,工勤编制人员的调配属于县(市)劳动局。如乡镇内部的一个工作人员,工作无论多么令人不满意,乡镇领导人也无权把他辞退或者调出去,能做的只是向上级组织或人事部门提议调动。同样,如果乡镇领导人看好了一个非本乡镇的人,他要求调入而上级部门没有同意,那么他没有任何办法。相反,如果上级硬派进来他不愿意要的人,乡镇领导人也没有办法。可见,乡镇对于内部单位人员的管理只有一半权力,所以称“半盘活棋”。在编制内人员任用权力受到体制约束的情况下,不少乡镇领导人就自己做主在编制之外直接聘用临时工作人员。

4、垂直单位“一盘死棋”。从人事管理来说,垂直单位的人员安排完全属于条条,乡镇政府没有任何正式介入途径。从经费来看,垂直单位也基本上是条条管理,首先人员工资是条条划拨。在条条内部,经费渠道则是依据部门不同而有所不同,有的是统收统支,有的是管理费分成,也有是经费包干。如公安派出所,通常情况是县市公安局负责划拨人员工资,有的有一部分办案经费,有的则完全没有办案经费。这些派出所的办公经费,主要渠道有两个,一是依靠罚没款,一是依靠驻地乡镇政府资助。从工作来看,乡镇政府与垂直单位的关系甚是复杂。这些垂直单位都是公共管理职能很强的部门,乡镇政府必须依托这些部门,但是,这些部门都是乡镇政府无权管理的。乡镇领导人对此抱怨甚多。第一,垂直管理显示了对于基层政府的不信任。有些部门确实有必要垂直,有些部门则不然,留在地方干不好的事情,垂直以后照样办不好。问题的核心不在于归哪级管理,而是体制本身有问题。第二,垂直管理是上级政府与基层政府争夺利益,上划的都是有权有钱的部门,留给基层的都是没权没钱的单位。第三,垂直管理造成政府部门人员的利益分化,在上划部门和地方部门之间,工资收入和福利待遇很大,是人为地制造政府内部的矛盾。第四,垂直管理把基层政府的权力肢解了。这些意见难免有失偏颇,但是值得注意。垂直单位和内部单位在运作上成为两盘棋,乡镇政府对于垂直单位这盘棋基本上是看客,无法染指,无异于“一盘死棋”。

下一步的乡镇改革,应该对于这种畸形的权力结构进行改造。只要乡镇还作为基层政府存在,上级对于乡镇还有所期冀,农民对于乡镇有所需求,就要让乡镇的权力构造与使命职责相匹配。

二、乡镇政府的问责方向问题

乡镇政府是基层政府,是直接为农民做事情的机构。从道理上讲,问责制度的安排应该突显农民的参与和监督。但是,目前的乡镇问责主要体现了上级政府对于基层政府的约束和要求,主要在自上而下的政府体系中封闭运行。有的基层领导说:“现在的政府管理,比计划经济还要计划经济”。基层政府的服务对象——乡村民众成为旁观者,甚至想旁观也不可得。显然,这个问责过程缺乏社会参与性,在方向上是背离正常要求的。所以,我们称这样的问责制度为“逆向问责”。

1、来自县市的问责安排。乡镇面对的考核指标体系庞大而细密, 通常有三方面内容:经济发展指标如财政税收、农民收入、个体私营经济、招商引资等,精神文明指标如法制建设、社会稳定、文明创建、报刊征订等,党的建设指标如组织建设、民主选举、宣传工作等。各项工作不仅有指标要求,而且将这些指标折算为分数,在不同单位间进行排序。一年之中,不断有人下来检查,岁末季节检查者更是成群结队。在乡镇考核体系中,居于中心地位的是一票否决。实行一票否决的考核项目主要有计划生育、社会治安综合治理、财政收入等,还有对党风廉政、农民负担、信访等实行一票否决者。在众多考核指标中,如果这个一票否决的指标没有达到,其他各项工作无论怎么好,这个乡镇就不能评先进,乡镇主要负责人也不能晋升,工资奖金也受影响。一票否决确实有效果,但问题也非常明显:一是往往搞得人人自危,为了避免被否决而搞强迫命令,引发冲突事件;二是直接导致工作中弄虚作假,搞形式主义;三是一票否决对特殊情况和历史遗留问题影响考虑不够,因为有些问题是前任工作隐患造成的,问题爆发后记到现任头上不合理。数量化考核以科学化为名,其实弊端深重。一些工作内容是可以量化的,但是因为量化以后的检查核实无法到位,所以都变成了数字游戏,可以任意编造。一些工作内容是无法量化的,但是非要量化,于是搞出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。更重要的是,考核业绩如何,有时候完全取决于与检查考核者的“关系”。县乡干部都知道个中玄虚,但不得不一本正经地应付。

2、乡镇内部的问责安排。乡镇内部也有一整套的考核激励规定。乡镇的内部考核办法可以分两类。第一类比较简略,基本办法是年终对个人或者单项工作,按照一定的百分比评出等级,确定出优秀、合格、不合格等次。这样的乡镇是少数。第二类考核办法具体细致,有一套完整程序和记分办法。这类乡镇占大多数。这类乡镇又可以分为有两种情况。一种是主要考核业绩指标,看重工作完成的结果;一种则非常具体,不仅考核工作成果,而且考核具体的工作过程,连日常的行为表现也考核在内。以对乡镇“包村”干部的考核为例,前者主要考核是否完成了既定任务,如发展了多少亩大棚蔬菜,扶持了几个个体户,输出了几个劳动力等,每完成一项记多少分。后者不仅考核是否完成了工作指标,而且考核在村里住了几天,开了几次村民会议,在村里的上班情况等。所有的乡镇领导人都感到近些年考核内容越来越细致了。但是,这些被调查的乡镇领导人认为,乡村干部的工作积极性,并没有随着考核体系的日趋严密而不断提高。

3、问责体系的重心。乡镇问责体系的基本点有两个,一个是稳定,底线是没有群体事件,没有超越许可的上访;一个是发展,底线是工资正常发,政府正常转,在此基础上发展速度越快越好。乡镇对于发展问题的关怀,首先是着眼于政府收入。乡镇政府最热衷的事情是上项目,项目主要有两种。第一种是招商引资上企业项目。在政府的逐级考核中,这方面工作具有突出地位,市对县、县对乡,都有硬指标,有的甚至提出“招商引资论英雄”,“招商引资排座次”,“招商引资用干部”。 有的地方搞政府机关人人招商,完不成任务者“就地免除职务,专职招商引资”。因此,招商引资的竞争异常激烈,竞争的条件往往主要在土地上面,经常听到所谓“零地价”招商,“白送厂房和土地”等等。第二种项目是到上级政府部门“争”“跑”项目,主要是政府的各种专项拨款、政府直接投资的工程等。通常的说法是要加大“争跑力度”。当前如退耕还林、水利工程、农民职业培训等项目,都是“争跑”热点。拿到这些项目既可以办实事,也可以增加政府收入,如退耕还林的补助款项可以直接转变为农民的税费留在政府。

在一个市场经济的社会里,这样一套复杂庞大的政府内部考核体系是不合时宜的。基层政府的目标应该是提供公共物品,现在却要面向上级政府提供这些的考核性产品。乡镇政府为考核而工作,有时候确实办了实事,也有时候仅仅是为考核而奔忙,与农民无涉,还有时候则是对农村正常发展的损害,有些乡村干部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的工作是在“扰民”。总的来看,这种问责安排既脱离基层社会需要,也脱离广大农村民众参与,成为一个与乡村发展没有内在联系的政府运作过程。与人民公社时期的激励制度比较,不仅不是与时俱进,而且是一种倒退。要把乡镇政府改革成为面向农民的服务型政府,这样的问责机制必须调整。

三、乡镇政府的应酬活动问题

听乡镇领导谈工作体会,许多人大发感慨:“会议多,文件多,汇报多,接待多,检查多,常年累月穷于应付,经常感到忙得没有头绪”。我们把这些经常性活动统称为“应酬”。现在,乡镇政府的巨大苦恼是为这种种应酬所困绕,应酬活动严重地冲淡了各种从农民需要出发的实际性工作。

1、会议。根据我们对10个省20个乡镇的访谈估算,乡镇主要领导人参加县(市)召开的会议,整体来说一年在60次左右,每周一或两次。其中最少的每年30次,基本上每月两次;最多一年80次,每月六七次。绝大部分会议都是半天。在参加上级召开的种种会议之外,本乡镇也召集村干部会议。与县里不同的是,各乡镇自己召集会议明显减少。主要原因是现在召集村干部开会有一定难度,相当部分村干部对参加会议很消极。这些乡镇召集村主要干部会议每年在20次以内,不少只有十来次。取代会议部署工作的办法通常是让包村干部转达和下发文件等。

2、文件。一个乡镇一年中接受的上级文件总量在300至500种之间。这些文件主要来自县(市)领导部门,也有少量来自地(市)或者省级部门。如河北的一个镇,2003年接受的上级文件是470种,其中来自县级的有451种,来自市级的有12种,来自省级的7种。来自县级的文件半数以上是部署工作任务的。乡镇在通过文件接受任务的同时,也大量向村庄等单位下发文件。大致来说,每个乡镇一年中下发的文件在100种左右。根据我们在浙江一个镇的调查,该镇2003年一年下发的文件(意见、通知)是180个。这些文件根据内容可以分为3大类,其中明确向各村下达工作任务、提出目标要求的有70个。

3、汇报。这里的汇报是指书面形式的汇报总结材料。在这些乡镇中,通过党政办公室系统向上报送的汇报材料一年在70种至100种之间,这还不包括计划生育系统的汇报材料。通常凡是有检查有考核的工作,都需要有专门的书面材料,如财政增收、农民增收、组织建设、基层民主建设、综合治理、纪检、招商引资、普法、扶贫、三个代表学习活动等等。为了应对这个工作,每一个乡镇都投入相当的人力物力。

4、接待。乡镇领导介绍,整个80年代检查考核少,上级来人很少,更重要的是,下来的人不需特殊招待,甚至县委书记下到乡镇也都在食堂就餐。90年代初期情况开始变化,检查评比烦琐复杂起来,上边来人明显增多,接待工作日渐繁重,接待花样不断翻新。现在,接待已经成为乡镇政府的沉重负担。平常时间来人就不少,年末检查考核更是成群结队。计划生育部门下乡镇的时间最为有规律,每个季度甚至每个月都有例行检查,其它部门则取决于具体情况。许多乡镇领导人谈到,若干县(市)部门的人员下乡镇,往往是在临近中午,目标是奔着吃饭,所谓工作用几分钟就可以谈定,或者打个电话也可以解决。有的乡镇书记谈到,三分之二以上的上级来人没有任何积极作用。从乡镇主要领导人接待时间来看,乡镇之间差别较大,最少的说20天,最多的说300天。总体来看,这些主要领导人每年大约100至150天里有接待活动。从费用来看,一般在帐目上反映不出全部接待花费。有的乡镇书记说:“在决算报表上,我镇的招待费用是五万元,其实去年真正花费是十六万,我们的全部财政收入是一百二十万元”。在有些情况下,有些重要人员来,接待规格需要升级,比如要到城里高档些的场所安排招待活动,甚至酒席过后要安排唱歌、桑那、打牌等活动。

5、检查。检查名目繁多,通常上边有什么部门就会有什么检查,或者上边安排了什么重要活动,也就有什么样的检查。大致而言,需要乡镇主要领导出面接待的检查活动,平均一个乡镇全年在 20起至40起之间。乡镇各个站所独立安排接待的检查不在此列。 部分工作检查止于“文头”。这类工作基本上是从接受上级文件开始,在发出本级文件后即告结束,所谓“用文件落实文件”。一些政治学习类、精神文明类、廉正建设类的工作任务,往往如此办理。部分工作检查止于“墙头”。主要表现在基层组织制度建设工作中,比如党支部工作制度、村委会工作制度、村务公开制度、党员学习制度之类,统统检查是否“制度上墙”。这样的检查,基本上是“看墙头”。也有部分检查要深入些,需要看文件柜,诸如“党员学习日” 的会议记录、“民主活动日” 的记录之类,这类工作的应付办法是请人现编现写,有的是直接把上年的记录本换成当年的封皮。在应对自上而下的检查中,地方上存在一种规律性现象:如果是省里来检查,市、县、乡、村都紧急动员起来,共同应付;如果是市里来检查,县、乡、村则都紧急动员起来,共同应付。在这个过程中,检查者永远处于孤立,犹如一叶扁舟驶入汪洋大海。被检查者利益一致,团结一心,共同对“上”,犹如布下天罗地网,将检查活动消解于无形。谈及这种上级检查的“孤舟效应”,有乡镇干部称为“魔高一尺,道高一长”。

任何政府运行必然要有会议、文件、汇报检查等活动相伴随,因此,一般地批评应酬是没有道理的。问题在于,当下基层政府如此繁重的应酬是否合理;问题更在于,上上下下都痛斥应酬泛滥但应酬风头依然强健。应酬中滋生出工作方面的形式主义,甚至直接造就弄虚作假;应酬中滋生出个人方面的腐败,为了与检查人员搞好关系,越来越多地使用非常手段,高档消费、红包相送不断普及;应酬中滋生出上下互不信任,甚至互相指责,上级说下级敷衍塞责,弄虚作假,搞坏了风气;下级则指责上级不切实际,强迫命令,好大喜功,简直是“逼良为娼”。大家都在痛斥上级,都认为问题出在上边。应酬泛滥被指责为不务正业,但是,这显然不能主要归咎于乡镇政府本身。

四、乡镇政府的村级管理问题

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,乡村两级组织的关系经历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变化过程:一方面,村庄内部的自主性资源和自主性组织结构正在生成发展,农民的自治冲动日益强烈;另一方面,乡镇对于村级组织的行政性控制性并未相应消解,某些环节比人民公社还强劲。这两种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是,形式上乡镇对村庄的控制强化了,实质上基层政府与村庄社会脱节了。

1、乡镇对村干部的管理。虽然村干部的基本身份是村民,但是,乡镇对于他们基本上采取了政府内部的管理办法,或者说是把他们作为政府官员来管理了。在我们调查的20个乡镇中,全部对村干部实行目标责任制考核。所有村级干部的工资标准,都由乡镇政府核定。与前几年相比,目标责任制内容越来越多,指标越来越细,物质奖励的比重越来越大。有半数乡镇领导人认为目标责任制效果较好或者有一定效果,另外半数认为效果比较差或者是空有其名。根据考核办法的严密程度不同,可以分为两类。第一类是记分式考核。对于村级干部的工作采取量化计分的考核,有一套比较严格的分数计算办法,依据分数安排奖惩。大多数乡镇实行这样的考核办法。考核内容主要是根据上级机关对乡镇的考核目标分解而成,涉及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的方方面面。乡镇根据各项目标任务的完成情况打分,确定不同的工作业绩等级,根据等级确定村干部奖金补贴。第二类是非记分式考核。这种考核更强调重点项目的完成情况。从奖惩来看,通常也不折算为总分数以后才兑现,而是直接根据某项任务的完成情况单独结算。比如说,完成了税费任务就直接给提成或奖励,完不成任务就直接算罚款,单项结算,不必先换算成分数,再按照分数算奖罚。这个办法的核心也是物质奖励,但同时也比较重视非物质因素的激励。

2、乡镇对村财务的掌控。上个世纪90年中期以来,乡镇政府对于村级财务的控制程度不断上升,主要标志就是实行“村账乡管”。开始是“单代管”,即乡镇政府只代理会计帐目,不直接代管现金, 随后发展为比较普遍的“双代管”,帐目和现金都被“代管”,村级财务被乡镇政府全面掌控。农村税费改革以后,不少地方的村干部工资都直接来自转移支付,村级财务基本消亡。许多乡镇领导人从工作体会出发总结了村账乡管的利弊。好处是:规范了村级财务秩序,减少了村级财务混乱;减少了财务问题引起的干群纠纷;控制或减少了村组债务。不好的地方是:村账乡管的起因是担心村里乱用公款,但是乡镇代管后也发生乱用挪用;村级没有独立的财权,影响村干部工作的积极性,降低办事效率;统一管理要收取费用,增加了村里的负担,也增加了乡镇财务工作量;村务开支大事小事都要向政府请示,不符合村民自治的原则。

3、乡镇的管片和包村制度。乡镇安排某个政府干部负责联系协助一个村的工作,通常称为“干部包村”;乡镇安排专人甚至成立专门机构统一协调管理几个 村的工作,通常称为“管片” 或“管理区”。通常管理区或管片主要负责人由乡镇副职领导担任。大部分乡镇的管片不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管理层次,主要任务是按照乡镇党委的部署,落实督促完成各项工作。小量乡镇的管片则相当于一个独立机构,对于村级组织有非常实在的管理权力,如考核村干部、选拔村级班子、决定村干部的工资、审批村级财务、推荐村组干部等。不少乡镇领导反映,乡镇合并以后,管理幅度增大,干部不好安排,所以要增设管片。值得注意的是,随着乡镇撤并的发展,管片可能成为新的机构生长点和干部扩张渠道。

干部包村是农村工作的重要传统。几乎村庄的所有事务,特别是乡镇部署给村级的工作任务,都由包村干部督促协同村级干部落实。当村庄有某些不稳定因素或者重大事件发生时,包村干部要全力投入解决。比如过去收取税费、组织村级班子的换届选举、处理农民上访等,包村干部都要在一线。有的村庄因为种种原因两委班子瘫痪,包村干部直接要出任村主要干部。近年来,有的省市机关大规模地下派干部包村驻点,有的一次派出上千上万名干部。从政府系统自身的总结来看,这个办法很成功。但是,我们接触的乡镇领导人普遍不认同。他们认为,这些来自上层机关的干部下到乡村,除了少量有钱有权的部门带来一定的项目或资金以外,大多数可以说百无一用,既帮不了农民的忙,也帮不了乡镇政府的忙,倒是给乡镇政府平添若干接待服务的工作量。

4、难以驾御的村庄。对于乡镇政府来说,村级干部越来越不得力,越来越难以驾御。部分地方的村庄干部工作积极性有所提高,主要原因是:工资有所增加;当干部有利益;精简增加了竞争压力;乡镇领导的管理方法改善。但是,多数地方的村庄干部积极性下降,主要原因有:报酬低而且工资没保障;上级任务难落实,村里纠纷难排解;乡镇领导的腐败败坏了党委政府的形象,村干部对上级失去信心;村级民主选举,担心若过于服从乡镇政府会被村民选下去等等。需要反思的问题是:“政府应该怎样管理农村?”

政府运作与农民生活的脱节,正在构成市场经济条件下对于政府改革和乡村治理的现实挑战。从政府的角度说,许多工作变成自说自话,对于乡村社会失去实际影响力,不能说是好事;从农民角度说,政府的行政控制和干预逐渐式微,社会正在自主运行,不能说是坏事。但是,如果要重新塑造乡镇政府,让这级政府真正做到农民需要作为运行核心,现行乡镇对村庄的领导方式必须改变。

五、乡镇政府的公共服务问题
乡村公共服务包括治安、教育、医疗卫生、基础设施、社会救助、环境保护等有若干方面。虽然“建立服务型政府”已经提出若干年,在基层干部的语言中耳熟能详,公共服务领域问题很多,不仅公共服务本身质量不告,而且还没有真正成为乡镇政府的工作重心。

1、乡村治安。从现状看,大部分地方治安状况良好。基本特征是农村的恶性案件、刑事案件减少,财产方面的盗窃案件增加。从变化趋势看,乡村治安比前几年有所好转。基层干部认为,治安好转的原因主要有:第一,各级政府抓得紧,采取有力措施集中整治,特别是治安综合治理搞一票否决效果很明显;第二,农民倾心于发展经济,乡村闲人少了;第三,农民法制意识增强,有了冲突矛盾越来越自觉地依据政策法律来解决。乡镇政府改善治安状况的措施,主要是加强治安防范工作,具体办法如乡镇公安派出所增加警力、村级搞联防巡逻、乡村干部实行治安责任制等等。值得注意的是,部分地方的社会治安不好显然与农村干群矛盾有关。有些治安案件明显主要针对乡村干部,如破坏干部家里的庄稼、耕牛,放火烧干部家里的柴草堆等。有的乡镇书记提出的解决办法之一是:“给村干部上家庭财产保险”。表面上看,治安比五六年前好,主要是刑事案件发案率减少了;但是进一步看,形势比前几年严峻,压力越来越大。有些深层的威胁因素不仅没有消解,甚至还在生成和积累。第一,群体性事件的发生基础大量存在,难以保证不被一些偶然因素触发。虽然这几年的农村政策转变改善了农民的心绪,政府威信有所提高,但是农民对于基层干部的信任并没有增加。第二,社会上黑恶势力依然是增长势头,对于党政机关的渗透更加复杂,治安管理更加困难。第三,一些地方不同类型的宗教力量发展较快,对于社会形势的直接影响也在显现出来。

2、乡村教育。现在,义务教育经费已经基本实现了县级统筹,效果是积极的,主要表现为县统筹后教师工资比较有保障,消除了乡镇之间教师待遇不一的现象,教师队伍比较稳定。从减轻乡镇财政和农民负担来看,乡镇之间情况不同,有的乡镇表示没有减少财政负担,有的乡镇表示减轻了农民负担,有的乡镇表示减轻了工作压力。与前几年比较,乡村教育的进步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:学校危房减少,教学设施有所加强,教学条件大大改善;教学质量有所提高;提到教师待遇提高,教师的心态比较好。存在的突出问题有:教师素质较低,教学水平低;中小学收费太高;教育经费不足;前几年向农民集资贷款兴建学校,债务难偿还;提到中小学生辍学率较高。 许多乡镇领导人对于前些年的普及义务教育工作怨言甚多。国家投入有限,却用强大的行政命令连续几年搞普九达标,结出了畸形的果实。硬件方面确实显著改革了农村学校的条件,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,基层政府和农民都在付出代价。在上级高压之下乡村被迫举债建学校,在债务等因素驱动下的学校又高收费,许多孩子被高收费“逼”出了学校,初中辍学率居高不下,有的地方高达百分之三四十。现在学龄孩子少了,又在大规模并校,当年含辛茹苦建起的学校空虚闲置。这是公共服务领域特别需要反思的政府行为。

3、乡村医疗卫生。首先,我们应该看到公共卫生领域的进步。主要表现在:首先是医疗点增多,医院设施比以前好转;其次是农村医疗个体户数量增加了,农民方便了;第三是农村医疗人员素质有了一定提高。 但是,问题也很明显,主要表现在:第一,农民没有医疗保险,医药费用太贵,因病致贫非常普遍;第二,乡村医务人员技术水平低;第三,乡镇卫生院经费紧张,条件很差,管理落后,收费不合理;第四,乡村社区卫生服务滞后;第五,农村医疗卫生中的假冒伪劣问题严重。 解决农民的医疗卫生问题,上层已有共识,政策也有部署,就是推行新的合作医疗。但从我们的调查看,形势不容乐观。现在的试点,上级要求很急,工作力度很大,已经出现运动式特征。比如规定在几个月之内,农民的参保率要达到80%,实际上农民积极性不高,乡镇为了完成比例,被迫带农民交款。在目前乡镇的财政状态下,成为巨大的压力。农民的实际参保率非常低,原因是不认同,认为这个办法靠不住。基金运转缺乏透明度,农民不放心。在运行中报销率也较低,对生大病的农户帮助效果不明显。对于目前正在推进的新型合作医疗试点,许多基层领导认为难以行得通。基层政府仍然在用行政命令的方式抓工作,表面上推进很快,实际上质量很低。

公共服务的诸多问题当然可以归结为投入不够,但在许多方面并不是钱的问题,或者说主要不是钱的问题。乡村公共服务面临的真正困境是:基层政府志不在此,或者说基层政府致力于公共服务的动力不足。目前,虽然税改以后乡镇政府的行政性事务减少了,人员的富裕更加突出,但是,从乡镇政府的运作结构本身来讲,他们并没有动力在教育、卫生等公共服务上多下功夫。在现行政府问责体制下,很难把农民的服务需求内化为基层政府的工作动力。因为这些领域的政府业绩评价具有两重性。一方面,此类工作最不容易短期内出成绩,或者是出了政绩也是难以直接测量的;另一方面,此类工作可以说比较容易造假,或者说也容易出成绩,在许多时候可以直接编造数字上报。与经济增长等方面的考核比较,这类工作自上而下的监督考核更难奏效。做好这类工作特别需要深刻的使命意识和有效的责任机制。近两年政府的努力,只是在解决投入问题方面有显著改善,但在建立基层政府对于公共服务的动力基础和责任机制方面,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。这些事情需要立足于政府改革,改革的重心应当是引入农民的问责,因为这些服务需求是由农民生发出来的,农民最关心,也最有力量评价和监督。

结语:

乡镇改革的难度在于:乡镇改革,不能只改乡镇。权力配置怎样才合理,乡镇政府本身无权安排;种种应酬怎样才能杜绝,乡镇政府也不能自主。问责如何转向农民,乡镇与村庄的关系如何理顺,公共服务怎样才能成为乡镇政府的运行核心,则涉及上下左右众多的权利关系。显然,这些问题,不是撤并几个部门、减少一些人员所能解决的,也不是增加转移支付、提高待遇所能解决的。如果说精简机构可以轰轰烈烈,能够立竿见影,机制转变则需要稳扎稳打,应当从政府运作的基础调整起。从根本上说,乡镇改革需要两个方向的互动。首先,需要与县市地方政府改革互动,需要整个政府体系改革的适应。特别是县乡之间,如何划分权利,分开责任,界定活动边界,需要做很多工作。其次,还要与村庄农民互动。乡镇政府现在不仅与上级政府没有理顺,与下边的基层社会也没有理顺。关键问题是,如何对待村庄的自治,建立与民间力量的协同共治关系,使乡村治理出现良好局面。现在,人们通常把乡镇机构改革与税费改革、财政体制改革、义务教育改革等称为农村综合改革,但是,这个今有这几个方面的“综合”显然还不够,因为这只是基础层面的横向综合,还应该有自上而下协调推进的纵向综合。或者说,乡镇改革的根本性推进,需要市县政府运行机制的重大调整相配合。乡镇改革的成功,其实就是中国地方政府治理转型的实现。